祝平突然想起初到无界门的日子，虽然睡的是无界门唯一的一张架子床，但硬板子床还是硌得他脊骨酸痛，好歹花了七八天才勉强适应。
饭食就更不用说了，虽然量大管饱，但寡淡无味，连油滴都看不见的清汤寡水居然吃得他隔三差五地跑茅厕，他只道是水土不服，现在想来，臭老头还真是六亲不认，连从鬼门关里连滚带爬逃出来的他都不放过。
“……欸，臭小子，怎么能说是下毒呢？我这叫排毒。以毒攻毒听过吧？人啊，吃五谷杂粮没有不生病的，病，就是毒，毒，只能疏，不能堵，要堵上了，四肢经脉怎么发力？想发却发不出，就会淤，淤，就是内伤。你看，我这不为你调理身体，排毒疗伤吗？”
听着陆怀信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祝平有些哭笑不得。十年了，臭老头是个什么没正经的样谁还能比他更清楚？
“臭老头，我看你就别琢磨神医的称号了，明显神棍这个贺号更适合你！上茶馆门口胡乱侃两句就能骗钱，不比你掐脉摸象来得快？”
“欸，这你就不懂了，你以为我行医坐诊是为了换俩臭铜板？错！我这叫悬壶济世！”
“嚯，看不出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啊！”
“你以为就你雄心壮志志存高远？错！天下是你们的，但天下也是我们的！怎么？就许你花拳绣腿，我伸伸懒腰就不可以了？”
“行，行，行，您老啊……”祝平被陆怀信挤眉弄眼的神态逗乐了，“不仅伸懒腰可以，翻江倒海、撒泼打滚都可以！”
“哼！臭小子，你外祖我这就教你行走江湖的第一准则，千万不要小瞧对手，不然啊……”陆怀信“噌”地一声蹿到了祝平跟前，待他反应过来时，一根粗壮的手指已点在了他的面门，“……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快速启动卷起的风，撩拨起祝平鬓角的发，隔夜的淡薄酒气，轻轻钻入鼻翼，丘壑遍布的脸，直挺挺地映照在乌黑的眸子里。
他老了。
对啊，十年，对孩童来说，是成长，对中年人来说，是老去。
这就是代价。
祝平看着陆怀信花白的胡须，怔怔地出了神。
他突然想起那第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那一夜，黑得彻底。
天空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遮住，严丝密缝地遮蔽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刚从高烧褪去的六岁孩童，蜷缩在破败不堪的榉木架子床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漆漆的夜。
不知过了多久，疲倦慢慢侵蚀，当他以为自己要滑入睡眠时，突然，一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将他从将睡的困境中惊醒，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是寻他而来。
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使劲地伸长了耳朵，他发现，声音在房门外，在院子中。
他的心跳骤然加快，掌心里浸出细密的汗珠，血液汩汩流淌，猛烈地撞击着耳膜，发出“咚咚咚”的剧烈响声。
即使如此害怕，他仍然忍不住好奇地起身朝门边摸去。
就算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
那一幕，至今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中，以至于后来每一次面对慈眉善目的臭老头时，他总能恍惚间看到那张被鲜血喷射覆盖的脸。
黑色的衣服让来人与黑夜融为一体，冷冷的剑光反射出暗黄的脸，说不出的诡异。
老头背向而立，用巨大的身形堵住了房门入口。
而那把寒光凌厉的剑，正精巧无比的悬停在了老头的鼻尖，仿佛有一股奇异而巨大的力量，阻挡着剑锋接近，即使没有月光，黑衣人手掌上经络暴突的形状依然明显，他的脸色也渐渐变得深沉如黑夜。
老头背手而立，神情闲适，仿佛近在眼前的不是危险，而只是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
躲在门板里面的孩童，已忘了步步紧逼的险境，幼小的心灵全部被讶异占据。
到底是什么力量，让那破空而出的寒剑稳稳悬停？又是什么力量，让那名冷如冰霜的黑衣人面露惧色？这个酒葫芦不离身，醉气熏天的老头又有什么能耐，让那名修士杀手下不了手？
对，来人正是杀手。
在舒适安逸的家中长大的六岁孩童虽然从未见过杀手，但他能用小动物般的本能嗅到空气中弥漫着的危险与死亡的气息。
老头与黑衣人，不知僵持了多久，久到弓弦紧绷过后松弛下来的孩童竟然慢慢地滋生出一股朦胧睡意，久到对时间流逝懵懂无知的孩童以为自己进入了稳恒的世界，久到酷爱在苍梧城后山玩耍的孩童以为自己只是如往常伏在火堆旁做的一场奇妙而无解的梦……
突然，他从幻梦中惊醒，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放大、再放大，扑面而来的是一场如滚雷过境后倾盆而下的雨，只是这一片从黑衣人口中喷薄而出的雨，是在夜幕包裹下显得晦暗稠密的殷红血液，这漫天飘散的血珠，狠狠地砸在空气中悬浮的每一粒尘埃上，翻滚着，旋转着，最终砸落在了四面八方。
尤其是，老头的脸上。
从侧面看去，老头暗沉的脸，覆满了暗红的血，就连参差不齐的胡须上也挂满了摇摇欲坠的血珠，可他的表情依然淡定闲适，仿佛脸上的血并不是血，而是峡谷山涧里潺潺流淌的甘甜溪水，是高山深沟里咕噜冒泡的清冽泉水，他眼前狰狞的杀手也不是杀手，而是他一眼都不屑于再看的无聊小人，是一抹连记忆都不配再有的釜底游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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